过了八月,就断断续续地下起雨来了。

从城外来的人也少了,想是路上泥泞难走的缘故。

上一次听到离鸾的消息还是在春分时节,她托人捎来一

枝白杏。林管家虽然嘴上骂她狼心狗肺,但终归是自己

的女儿,那楼白杏还是送到了我的书案上。

在我书房替我研墨的是新来的戚月,她字写得好,便总在书房替我研墨,戚月并不知晓离鸾的事,便问我白杏的来历。

"不过是一段纠缠不清的往事,”我敷衍她,“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多说无益。”

她眨眨眼睛,低头称是。

她并不知道,我一直在等这段尚未了结的往事能快点画上句号。

离鸾与我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清晨,她像往常一样身体微弓着端着洗脸水进来,只是眼情有些肿,像是哭过一般,她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周淮玉。”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曾想让她与我以姐妹相称,于

是缠着她想让她叫我的名字,把她吓得战战兢兢,最终

也只敢叫我“淮玉小姐”罢了,那天忽然被她连名带姓

地叫了一声,我晃了晃神,差点儿以为她被谁附了体。“江少爷说会带我走,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过日子。你与江少爷的婚约就此作罢。”

她试图把声音变得冰冷无情,可惜攥着拳头绷紧全

身,尾音也还是颤抖的。我坐在床边盯着她许久,直到

她额角的一滴汗滑过脸颊消失不见,才点点头道:“好。

你们可有足够的盘缠?”

我把私房钱取出来给她往小匣子里装时,她眼中的

惊愕仍然消退不去,临走时她犹豫着似乎想要跪下,我

挥了挥手拒绝了她。

〝不必跪了,各人有各人的路。”

我没告诉她我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

“况且你迟早得回来。”

我坚信,江家唯一的少爷江无楼,与我从小订下婚

约的人,是最不可托付终身的。

江家富贵几代,到了江无楼这里大约算是到了尽头。

从小我便听底下的人谈论他的劣迹,说他十五岁便出人

青楼,十六岁捧戏子,还放话出去要娶她做正房夫人。

我爹听说了这件事,气得要与他家毁去婚约,最终江家

人把他打了一顿,关在祠堂好几日,又将那戏子远远地

发卖了才算作罢。我爹私下与人说起来,多是悔不当初,

可我知道这门婚事是很难更改的。

我爹需要这门婚事,需要借江家的势,才能在官场上走得平稳。

送走那戏子后江无楼消停了两年,我以为他终于悔

改,走上了正途,谁知道不知怎的,他竟看上了我的侍

女离鸾,又哄得她与之私奔。我想这个人是无可救药的,

他与离鸾的爱情断不能长久,他那样的富家少爷,

身边没了钱财,没了侍从,只剩下一个小侍女做伴,

不了几日便会回家,或是转头爱上他人。而不管是什么

结局,离鸾都是无处可去,只能回到周家的。

我做好了准备,甚至连见到离鸾后该说什么话都想

好了,她背叛我而去,我必定是要先冷着她的,等到她

悔过之时我再骂她几句,到那时便一切都好办了。

可是我等了半年,最终只等到春分时节她送来的一

枝白杏。

“她家书上说,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了。”我追问了几

遍,林管家终于告诉我。

事情没有像我预想的一样发展,而这门婚事竟也

一直没有取消。

我爹本来不过是一个七品小官,这几年全靠着江家

扶持,才渐渐做到如今的职位。他虽看不惯江无楼的种

种劣行,也不会做出退婚的举动。这一次江无楼与离鸾

私奔,江家人来说了许多好话,还送了不少东西,我爹

更不再说什么,甚至叫了个姨娘来劝我:“天下的男子

其实说到底都是如此,好在江家看重小姐,待小姐嫁到

江家,再好好规劝姑爷也是行的。”

我明白江家所谓的看重,周家再怎么说也是官宦人

家,祖上也出过诗词大家。江家想娶我,不过是要娶周

家的好名声罢了。

大约是从旁人那里打听到了什么,戚月替我打抱不

平:“哪有小姐尚未出嫁,姑爷倒先跟小姐的侍女私奔的。

要是换了奴婢,奴婢必定提着九孔大刀将那对狗男女劈

成几段再丢去喂狗。”

我听了便笑,“你这样泼辣,未来的夫婿该不敢要

你了。

她讪笑着,脸上浮起微微的红晕。

知道离鸾有孕后,我越来越焦躁不安,只盼着能早日听到已经找到他们的消息,只是离鸾再也不寄家书回

来了。直到中秋节,江家夫人下了贴子,邀我与几个姐

姐妹妹同去江家喝茶,我才得以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

江家夫人从未如此要请过周家的女眷,我揣测不出

她的用意。戚月打听回来的消息纷繁多样,有人说江无

楼前几日已经被找到了,又有人说江家要取消与我的婚

约,直到见到江家夫人的面,我才明白了她的目的,

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

“这是前几日我妹妹家新添的小孙子。”她眉目柔和,

招呼我过去,“你瞧,多喜人。”

算起来,离鸾的孩子也该出生了。

忽然明白过来的那一瞬间,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

悲哀,只是忽然感到汹涌袭来的无力感。我想转身逃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带着我走了过去,俯下身看了看那孩子,我听到自己附和着笑道:“是啊,真是可爱。

我想这大约就是我的命,嫁给一个这样多情无定的

人,替他操持家务,替他收拾所有的烂摊子,在我爹和

江家人的面前永远只能顺从,毫无反抗的余地。

面对命运,我丝毫没有拒绝的权利。

回去的路上威月低声回我:“小姐,奴婢从江家一个

老婆子那里探听到,江家少爷已经被带回去了,这几日

被关在房间里,正闹绝食。”

我问她:“被带回来的只有他一个人?”

威月没有回答,只是神情有些犹豫。

“只有他一个人,但是听说江家少爷回来时,穿着白

色的孝服。”

从江家回来后我大病了一场。

这场病来得凶猛,断断续续竟拖到年底才见好,听

戚月说,江家的人几次前来探望,又带了媒人同来,许

是一道商议婚期。

这个婚约自我十三岁时订下,拖延至今,终于还是

要履行了。

病中日子难过,威月便讲些传奇小说给我听,不时

夹杂着有关江无楼的消息,说他回家后,只是预废了半

个月,便有了生气,在书房念了几个月的书,听说很正经的样子。威月怀疑消息的真假,疑心道:“那江家老婆子怕不是向着自家少爷,连说话都栋好听的说,小姐你别轻信了这些,奴婢再出去打听打听。

手是她又出去四处打听,可是市井上的消息更繁杂

了,混在一起更是难以分辨,于是便只好不了了之。

我出嫁的那日难得地出了太阳,暖融融的,像是春

日提前到来了似的。我爹坐在太师椅上眼角含泪地看我

行完了礼,上前搀着我的手臂将我扶起来,全然不顾礼仪。

“那江家小子要是再胡作非为,就回来告诉爹,爹

定不放过他。

他抿着嘴唇,像是压抑着好大一股情绪,我怔了怔,

仍是笑了出来。

“是。”

我回答道,眼前渐渐朦胧起来。

那不过是一时的话,我明白,我爹那样的人绝不会

为了我而得罪江家。我清楚地看着自己的命运,那条充

满坎坷、悲哀的路,那条路上只会有我一个人,我只想在这条路上走得安稳一些,给自己找到一点快乐当作支

撑,我也知道,有些东西我无力去抗衡。

我与江无楼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我们的新房里,众人哄闹着要他作诗,

一个劲儿灌他酒,我举着扇子安静地坐在床边,却想起了离鸾的脸。

“夏日蚊子多,淮玉小姐切勿负凉将这帐子掀开来,

不然被咬了包,那才是真不好受。”

“淮玉小姐作的诗真好听,念出来像唱歌似的,可惜奴婢见识浅薄,还要劳烦淮玉小姐解释给奴婢听。

她从小与我一起长大,只比我大一点,可是做什么

事总抢在我的前头,针织缝补都是她来做,母亲去世时

我哭得晕了过去,她就握着我的手安慰我,说从今以后,她陪着我,看着我出嫁,为我盖上盖头,直到我老得走不动了,也不会离开我。

可她现在在哪里?大约是在某一处阴冷潮湿的地下。

似是有人调侃:

"新娘子还不却扇,怕是江兄这首诗作得还不够妙,还得再作一首。”

“作不出来可要再喝一杯!〞他们笑着,高兴地开着

玩笑,我被他们的声音拉回思绪,唇边也附和地带上了

笑意。

羽扇缓缓移开的时候,我听到周围的欢笑声安静了下来。

那个正站在我前面端着酒杯连连讨饶的人似乎注意

到了大家的目光,回头看向我。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们四目相对,隔着徽徽

颤动的流苏,他呆站在原地,手指一松,酒杯倏然落下,

碎裂一地。

那天晚上人群散去后,他坐在我身边许久,才低声

问我:“你恨我吗?”

我老实回道:“恨你什么?”

他默了默,“离鸾死了。”

“我知道。”

窗外传来小孩子嬉闹的声音,也有零星的爆竹声响,

他没有再应声,沉默许久,像是郑重地做出了什么承诺

似的,“你放心,日后我会好好读书,继承家业,不会

再像从前那般模样了。”

他紧张地迅速偏头扫了我一眼,又迅速转了回去。

我忍不住笑起来,说不清缘由,只是忽然觉得好笑,

分不清那是嘲讽还是单纯被他的紧张逗笑,边笑边点了

点头。

“我信你。”我说道。

但我自己知道,那是假的。

我们成婚没几日,江夫人便将孩子抱来了房里,

“孩子怎么说也是江家的血脉,如今只剩下一个孩子,倒也干净,若是你愿意养便留在你房里,若是你嫌他碍眼,养在我身边也是使得的。”

我顺着她的话答应道:“媳妇是愿意养着的。”

她不知道,我很愿意留下有关于离鸾的一切事物。

我叫威月从家里取来了从前离鸾替我绣的帕子、编

织的发绳、缝补的旧衣,我像个疯子一样将这些东西穿

戴起来,起初我以为是自己太思念离鸾,可后来我才想

明白自己这么做的真实原因。

我想看到江无楼愧疚的表情。

我想要他永远记着离鸾,永远记着离鸾为了他而死

去,只有看到他脸上露出悔意和痛苦,我才能得到愉悦。

我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折磨,对他是,对我亦是。

可是我像发了疯一样地做着这些,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这样的折磨持续了一个月,直到元宵节时,我执意要戴离鸾从前常戴的簪子出门去赏灯,他终于忍不住,

一把夺过了那支簪子。

他呼吸急促,眼中似有万千情绪汹涌,我装作无辜

的样子微微笑着问他:"怎么了?”

“够了。”他抬眼看我,眼尾是胭脂般的红色。

那之后,他有几日睡在书房,并不来见我。

威月劝我:“小姐,人死不能复生,可是活人的日

子还是要过的。”

我惊讶于她的转变,打趣道:“是谁说要手刃狗男

女的?怎么如今竟要劝我与江无楼和好了?”

她一本正经地回道:“小姐不要打岔,奴婢知道小

姐与离鸾亲近,也看不惯姑爷从前的行为,可是事已至

此,这样做只能让心结越扯越紧,对小姐来说没有半点

益处。

我拍了拍她的手,真诚地道谢:“多谢你。”

她说的话,我都明白。

其实我明白,我是有一些发泄的成分在的。

我劝自己顺从命运,却做不到心平气和地顺从。我

怨恨命运,怨恨他与离鸾双双背叛我而去,于是把他当

作一个出口,把所有的情绪都倾倒在了他的头上。我想,

凭什么只有我在那些无法反抗的东西之下痛苦呢?

我无暇顾及他的感受,我只知道,不这么做我就要

被那些压死了。

他从书房搬回来的那晚,恰好我来了月事,小腹的

酸痛让我甚至没有力气坐起来,只好躺在床上看着几个

侍女帮忙收拾他的行李。他立在屋中央许久,忽然道,“都先出去吧。”

昏黄的灯光下,他走过来,将戚月灌好的汤婆子塞

进我的被子里,“怎么不用汤婆子?”

"这汤婆子大烫,通常离鸾总是在外面再套一层绒

布的。”我向他温柔地笑笑。

他没说什么,只是把汤婆子拿出来,拿了件衣服包

了一圈,又寒在了我的小腹旁。

“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早晚有一天会杀了我。”

他在众人的喧闹和清亮的酒液中转过身来,看见的那双眼睛里含着浓浓的杀意和恨意,像是躲藏于众人间的罪犯忽然被当众揭穿,从那时起他就知道,那场私奔

在我们之间划下的是难以跨越的鸿沟。

“你大概听说过我的事,青楼常客,捧戏子。”他略带些自嘲地笑笑,“我也听说过你,你七岁时写的字就已经有大家风范,甚至一幅随手临摹的字帖就在南鸣城引

起各家争抢,那时候我看见那幅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过是写字罢了,传达意思不就行了?现在想来真是又无知又有趣。

他跟我讲起那个戏子:“我父母一向对我管教严格,给我的东西从来只有他们觉得对我有利的,不会在意我

是不是愿意。他们越想要我变成任他们操纵的牵线木偶,我越是要反抗,既不读书,也不经营铺子,偏要与一帮狐朋狗友出去玩闹。我遇到她就是在十六岁,我跟朋友起去河上泛舟,那时年纪小酒量浅,喝了没几盅便面红耳赤,在船头醒酒时我看见她。她不是戏子,不过是为角儿端茶倒水的小侍女,她君见我的脸,便“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那姑娘指着他的红脸笑了好久,打趣他:“莫不是猴子屁股成了精吧?”

少年的脸越来越红,只好傻呵呵的跟着她笑。

那之后他们常常见面。那姑娘跟着的角儿常为他们几个公子哥儿唱戏,两人便得了许多相处机会。

她一点儿都不把他的身份当一回事,胆子大得很,总把他打趣得脸色通红,他也不恼,有时还配合她一起胡闹。

“我没有兄弟姐妹,小时候孤单得很,可是围上来的

尽是些谄媚阿谀之人,只有她愿意真心待我。〞他提起那个姑娘时眼眸中闪动着温柔,“我没有说过爱,她也没有,可我想那大约就是爱罢。”

“那姑娘被送走时你在哪里?"我问他。

他顿了顿,“等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蜡烛忽然爆了一朵烛花,倏然开放,倏然陨灭

我敛着眸子不去看他,“你同我说这此做什么?”

“她被送走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难以释怀,我想一

定是我的家庭的错,他们毀了我跟她两个人的人生,甚至我在想,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船夫就好了,那样至

少能与她好好在一起。”

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

“我还想,如果那时不去听信母亲骗我的话,而是跟她私奔,说不定结局也会不一样。所以我总想着,私奔就好了,逃开江家就好了。”

我闭上眼睛,试图让我的呼吸平稳,“所以你骗得离

鸾与你私奔,只是为了弥补年少时的遗憾,

他没有说话,我把汤婆子拿起来使劲砸在他的肩上。

“你又何尝不是毀了离鸾?”我没有掩饰那股怨气,冷冷呵道。

我知道,我不单单是为了离鸾。

他与我一样在这样的家庭里感到室息,感到压抑,他在意的人被毁了,我叉何尝不是?母亲去世后,我的身边只有离鸾能给我慰藉,只是对我来说,罪魁祸首不是别的,是江无楼罢了。

可为什么要让他同我说这些话?为什么偏偏叫我对他的体会感同身受?我已经顺从了一切,难道还不能发泄怨气吗?

那之后的半个月我们几乎没有见面。

他开始跟着父亲处理铺子的事,常常一忙就到了深夜,我则跟着江夫人参加了几回宴会,每日不等他回来就吩咐戚月熄灯安寝。

偶尔他会带些小玩意叫下人转交给我,大多是在街

上看到就随手买了的,有时是帕子,有时是精巧的瓷器,我都叫戚月拿给了孩子,成了孩子的玩具。

威月大约是被他收买了,总是拐弯抹角地说他的好

活。•早上天气寒冷,小姐晨起要多穿一件衣婆,姑爷可是特意嘱咐过奴婢的。这样的话她一有机会便要说给我听,直到我终于听得厌烦,沉下脸色吓唬她要叫她去伺候江无楼,她这才狡猾地笑着,连连求饶。

我本是同她开玩笑,可没过多久,她竟真的出了事。

有一天夜里我忍然被人摇醒,那人动作很轻,但胜

在契而不舍,灯已熄灭,他的轮廓朦朦脱眬并不清晰,我定了定神细細看他,才认出是江无楼。

“戚月有麻烦了。”他说道。

那是我们之间的僵局出现的第一条裂缝。他倚着床架坐直了身子,认真地向我解释。戚月原本就生得好看,那几天她跟着我去赴宴,竟被一个巡抚看上,于是那巡

抚托江无楼来向我讨要,说愿以姨娘之礼求娶戚月。

江无楼补充道“那巡抚是从京城来的,轻易得罪不得

若是戚月不愿意,江家在令州有一处房屋正需

要人守着,我可以将她派去那里。”

一股熟悉的无力感向我袭来,我问他:〝一定要把

她送走吗?”这是那天之后我同他说的第一句话,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应声,明显怔了怔,大约是听出了我的情绪,他安慰我“别担心。等到风头过了,我再把她接回来。”

上天收走离鸾还不够,如今又要把威月从我身边带走。

那天晚上我再也没睡着,朦胧间仿佛听到他的低语,

像是哄孩子的口气:“你放心,有我呢。”

我想那大约是我的梦。

第二日我同威月说起此事,她吓得魂不附体,“小

姐救我,听说那巡抚家里己有好几十位姨娘了,奴婢必

然是不愿意嫁给他的。

我把江无楼的话转告给她听,她这才放松了些,道

了几声谢便下去了,说要再想想自己往后的路。

那天,我破天莞地去了江无楼的书房,等到夜里他

办完了铺子的事赶回来时,我手头那本志怪小说正翻到

一半。他见我拿着那本小说,神情既惊讶又窘迫,脸也红了起来,“你怎么来了?”我看着他,他那样不顾一切去反抗的人,甚至愿意帮一个下人获得自由,为什么如今却收敛起来,每一个步子走的都是过去最深恶痛绝的路呢?我想了一个下午都不得其解,此刻见到他,顺手指着书上的一处“我要做最厉害的虎仙人”的歪七扭八的批注问他:“这字是你写的?要是被我爹看见,你今晚可就要饿肚子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着,搬了个椅子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那时我只有十几岁,整日想着如何掀翻江家的房顶,把父母、夫子、看守的家丁都想象成作恶多端的妖

怪,而我就是那佛挡杀佛、妖挡杀妖的老虎仙人。”

我的唇边不知不觉带了笑意,“虎仙人如今倒是收起獠牙,不反抗了?〞他的笑容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我们……戚月的事你可跟她说了?〝他生硬地转

移了话题。

戚月走的那天我没有送她,只有一个家丁把她送到了城外。

临走前,我问她是不是想好了,她笑得很是洒脱〝小姐不必担心我,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姑娘,也许稳妥些,等着小姐为我指一门亲事才是上策,可是我总想去闯闯看,虽然我知道江湖险恶,也许比家里还要可怕,可总要先去看看的,如果江湖尽是刀山火海,到那时再跳去下一个刀山火海的坑便是了。人总不能自己把自己憋死。

我把装满银钱的匣子送给她,她没有要,只是向我磕头道别〝日后不能伺候小姐了,万望小姐保重。”她像离鸾一样离我而去,可是这一次,我却是怀着真心实意的祝福的。

她走后,南鸣城就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来了。

戚月的事,像是在我们之问开了一道门,我们终于可以像寻常人那样平静地交谈几句,他在我面前也越来越放得开。几日后他要去令州一趟,也顺便带了我去散心,

一路上兴奋地向我介绍那里的水果有多新鲜,景致有多怡人,叫我一定不能错过。

他眼里闪者光,像个迫不及待向人展示心爱玩具的小孩子,我没说话,只是温和地看看他手舞足蹈,直把他看得脸色微红,装作喝茶来掩饰自己的奢然。“是不是太吵人了?”他问。

我摇摇头道:“没有,是我走神了。”

我该怎么办呢?我低下头,盯着手腕上莹润的镯子发呆。我明白如果没有江无楼的支持,威月不可能那么顺利地离开,这背后一定有他的周旋。经商人家是轻易不愿与官员结的,他却为了一个侍女甘冒惹哭过那位巡抚的风险。

他身上有我缺少的那种反抗一切的勇气。可是离鸾

因他而死,她那么逆来顺受的人,竟背叛了我,为他生

下孩子,还为他而死。

我想继续恨他,可不知怎么,竟有些恨不起来了。

他办完了事,撺掇我去令州有名的湖上泛舟,我怕水,

怎么都不肯,最终是他做了妥协,两个人一起在湖边散

了一下午的步。

回去时他扶我上马车,却趁机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我试着挣脱,被他牢牢抓住,抬眼看他时他却别过

了脸,面色微红。

〝放开我,我自己来。”我没有看他的反应,只是双

手并用,努力掰开了他的手。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离鸾离开的那天。她眼睛红

肿着向我说出那句话时,我倒了杯茶给她,顺手为她理

了理鬓边垂下来的一缕碎发。

“你要背叛我了吗?。我问,“你不是说过要一直陪

着我的吗?日后要是我有了孩子,你还要教他走路,保

护他不受別的小孩子欺负,你还要做他的干娘呢。你忘

了吗?”

她愣愣地看着我,从袖中拿了帕子想要为我擦眼泪,我別过了脸,眼泪忽然就忍不住地流了出来。

我把她看得像姐姐一样重,可也许在离齊心里,在

爱面前我是可以被舍奔的。她对我的好是真的,为了爱

离我而去也是真的,就像江无楼,他的体贴和勇敢是真的。

犯下的罪行也是真的。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世间的事物都不能只有一张面目,只纯然叫人恨或是爱就好了,为什么偏偏叫人爱恨交加,让人不知所措。

回南鸣城前,江无楼提着两坛酒来找我,让我挑选哪种酒送给我爹更合适。

其实我猜到这是借口,可他抿着嘴唇期待地看着我,让我不忍拒绝,便答应了下来。“就这一种吧。”我尝了两杯后得出结论,“其实我爹最喜欢收集砚台,从前有人送了他一方绝好的观台,他高兴得几天没睡着觉,日日拉着我赏鉴。”

他点点头道:“我记住了。”又抬眼问我,“那你呢?

我一时没有转过来,“什么?”

"你最喜欢什么?”他的话忽然让我怔住了。这样的问答恍惚间让我以为我们只是一对寻常的夫妇,一同出游,一同为家人挑选礼物,夫君挑选到一半忽然问自己的妻子:“那你呢?你最喜欢什么?”

那天夜里,他在被子下悄悄探过手来牵我的手,

一旦抓住了就像咬住食儿的狗一样牢牢握住,怎么都不放开。我挣扎了几下,却听到他略带紧张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淮玉,我是想跟你一直走下去的。”

我安静下来,放松了手臂,讽刺道:“这样的话你也同离鸾说过吧。”他仍然紧握着我的手,只是沉默下来,良久,才艰难地开口:“离鸾生产之前,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话可说,临产时我也不在她身边,等到我被邻居叫回去时她己经奄奄一息,屋子里满是血腥味,她支撑着等我回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江少爷,求你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她重复了好几遍,求我一定要照顾好孩子。后来我被带回家,我想我大约就只能走到这里了。我像个出尽了洋相的木偶娃娃,自以为在用尽全力向家庭做出反抗,但其实兜兜转转只能回到原点,还做了刽子手。于是我想着,不如一死。”

“可是离鸾最后的那句话救了我,我答应过她要照顾

好孩子,如果我现在就死了,到时候见了她该怎么交代

呢?,

"你上次问我,怎么现在不反抗了。这就是原因,离

鸾就是原因。”

月光倾漫进来,树叶倒影在窗上,在虫鸣中轻摇不止。我问他:“你爱离鸾吗?”他握了握我的手,“我不知道。”

我稳了稳心神,又问道:“那你爱我吗?”换来的是沉默。其实想想也对,我们相识才不到半年,我们之间也

从未有过什么甜蜜,充斥于我们之问的一直都是强烈的

恨意,他怎么会爱上我?

启程回南鸣城的那天,恰好碰上一队人吹吹打打来迎亲,江无楼掀开帘子看了看,脸上带了些笑意。“坐上喜轿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反问:“你迎亲的时候在想什么?”他笑起来,“在想,若是新娘子逃婚了,我该怎样替她打掩护,怎样帮她从这个牢笼逃得远远的。他凝视着我的眼睛,而我毫不示弱地看了回去:新娘不会逃,她比那个新郎聪明,她早就知道逃跑不是容易的事,她聪明,可是不如那个新郎勇敢,她像个老成的猎物,一早认清了自己的处境,看明白了自己身上挂着的缕缕牵绊,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像戚月那样潇洒地逃离这里。“既然如此,那你愿意努力爱上我吗?就像我正在努力爱你一样。他的眸光闪烁着,仿佛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正向心爱的人表述爱意。我避开了他交热的视线,偏过头去。耳边是马蹄的㗳㗳声响。

马车路过丛丛野花,热闹的街市,浣洗衣裳的妇人,

广阔平静的湖泊。我们一路沉默,到了江家门前时,他

跳下车,固执地不让家丁搬来马车凳,而是向我伸出手

臂,我忽然就想要哭了。“算了。”我说。算了,我把我们两个都困在笼子里不得好过,如今我终于能够释然。他不是唯一的凶手,而这世上也没谁能一直不犯错。

我知道他能明白我的意思,因为他喉结动了动,唇角微微弯了起来。

春光正好,我扶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下车,而他

手腕微动,牢牢抓住了我的手掌。

我们牵着手进了江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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